中芯国际的话事人变了。
11月26日,中芯国际发布2021年Q3投资者关系活动记录表。在这次会议中,代董事长高永岗简要介绍了三季度的整体经营情况,关于技术、产能、制程等方面的进展则由联合首席执行官赵海军阐述,回答各大机构问题的也是赵海军。
由此可见,自从原董事长周子学辞任后,赵海军已经成为中芯国际的实际话事人。
除了掌权者更迭,董事会也有大变化。在双11当天,上任不足一年的蒋尚义卸任副董事长,梁孟松辞任执行董事,周杰和杨光磊也退出董事会。
至此,15人的董事会仅剩11人,随着蒋尚义、梁孟松、杨光磊三人辞任,中芯国际已再无台积电背景的董事。
这场人事动荡在业界引发了轩然大波,背后的原因引起了种种猜想。比较流行的观点是,人事动荡源于中芯国际混乱不堪的内部管理。
果真如此吗?
实际上,管理混乱或许是原因之一,但并非主因。赵海军、蒋尚义、梁孟松这三位技术大拿实质上代表着三条技术路线,而中芯国际在技术路线上的摇摆不定或许才是引发人事地震的真正原因。
要说清楚这件事,还要从一年前周子学引入蒋尚义说起。
2020年12月15日,在周子学的盛情邀请之下,蒋尚义加入中芯国际任副董事长。
周子学之所以这么做,主要是相中了蒋尚义长期浸淫的小芯片技术。
何为小芯片?简单来说,是将来自不同公司设计和封装的芯片组合在一起,从而提升整体的性能,还能大大简化芯片设计的复杂度。
在小芯片技术领域,典型的成功案例是AMD第二代处理器Ryzen。它将7nm的CPU模块与格罗方德12/14nm模块组合,一个负责算力,另一个负责降低成本,做到了两全其美。AMD也依靠这款处理器实现了市场份额5%到10%的提升。
小芯片技术看似很美,可问题在于,它不适合目前的中芯国际。
因为,小芯片技术是应对后摩尔定律最后的武器,当先进制程到达3nm的时候,先进制程已经逼近天花板,小芯片技术正是在此背景下应运而生。
可是,中芯国际的7nm技术要到明年4月才能风险量产,距离3nm仍有两代的代差,此时将资源集中于小芯片研发无疑是为时过早。
时任董事长周子学也清楚其中的矛盾。可是,光刻机交付遥遥无期,梁孟松带领的技术团队虽然做好了5nm、3nm的研发准备,却因光刻机的缺位而陷入焦灼的等待。
综合考虑种种因素过后,周子学最终决定引入蒋尚义来破局。他的考虑有二:其一,希望凭借蒋尚义与ASML的良好关系拿到EUV光刻机;其二,就算拿不到光刻机,小芯片技术或许也能够帮助中芯国际再上一个台阶。
然而,在真正引入蒋尚义之前,周子学还有一道难题待解,那就是化解蒋尚义与梁孟松之间的个人恩怨。
说起梁孟松,他是典型的工科学霸,拥有加州大学电机博士学位,个人拥有超过450项专利,发表的技术论文高达350余篇。
在台积电工作的时候,梁孟松一干就是17年,不仅是排名前五的研发天才,更是张忠谋的左右手,他牵头了多项技术节点的研发工作,让台积电从技术跟随者一跃成为技术引领者。
然而,梁孟松并未得到跟实力相匹配的重视程度。在台积电研发副总职位空缺之时,梁本以为自己有机会高升,结果不仅愿望落空,反倒被调去其他部门。
大为光火的梁孟松毅然离开台积电,手下一大帮技术骨干跟随梁来到三星。失去梁孟松的台积电为了推进技术进度,只能召回业已退休的蒋尚义。至此,蒋梁二人的竞争从公司内斗扩大至两大芯片企业间的对抗。
为了抗衡梁孟松,台积电甚至提起了竞业诉讼,梁孟松败诉后来到中芯国际,而这也让蒋梁二人结下了梁子。
在中芯国际期间,梁孟松团队的表现一如既往。加盟后3年多的时间内,帮助中芯国际从28nm干到7nm,完成五个世代的技术研发,而这一过程在一般的公司需要至少10年。
所以,梁孟松在中芯国际是最大的技术大咖,连周子学都忌惮他三分,而蒋尚义又恰恰是梁孟松的“宿敌”,这就让事情变得十分棘手。
如何顺利引入蒋尚义,同时不激怒梁孟松,是摆在周子学面前的难题。
不过,或许是太过在乎梁孟松的感受,周子学决定对梁瞒天过海。“一旦蒋尚义正式加入,生米煮成了熟饭,梁孟松或许也只能接受”,这是周子学一厢情愿的想法。
被蒙在鼓里的梁孟松直到蒋尚义上任一周前才得到消息,脾气急、性格直的梁孟松忍无可忍,在委任蒋尚义的当天向董事会递交辞呈。
在辞呈中,梁孟松直言不讳:“临时才知道蒋先生即将出任公司副董事长一职,对此我感到十分错愕与不解,因为我事前对此事毫无所悉,我深深地感到自己已经不再被尊重与不被信任。”
一下子,梁孟松和蒋尚义的矛盾以及梁孟松对中芯国际的失望被摆在台前,让董事会颇为尴尬。
最终,梁的辞职申请被周子学压了下来,中芯国际付出的代价是,梁孟松的年薪从34万美元涨至153万美元,并赠送了一套价值2250万人民币的房产。
蒋尚义代表的路线是小芯片技术,梁孟松代表的路线是先进制程,中芯国际一直在二者间摇摆不定,但忽视了第三条路,那就是赵海军长期坚持的成熟工艺。
还记得,在一次临时股东大会上,有记者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如何看待中芯国际和台积电的差距?
赵海军作出了回答。他说:“比较不同的公司要关注双方都能做的事。各个制程如同列车的一节节车厢,先进制程和成熟制程都是重要的组成部分。每攻克一个先进制程就相当于新增一节车厢,但车厢并非越多越好,中芯国际在20年前增加的车厢至今仍在创造效益。”
他继续说道:“目前,40nm/55nm产线完全可以满足大部分客户的需求,而中芯国际的目标就是用最高的效率和最优的成本来满足这些需求。所以,中芯国际和台积电是术业有专攻,中芯国际也完全有信心在同类产品上(指成熟工艺芯片)与世界上任何公司比较。”
赵海军的这番发言自信且务实。有数据统计,2020年我国芯片进口超过3500亿,是全球最大的芯片消费市场,而国产芯片却不足550亿,自主生产率只有16%。
这意味着,相比执着于突破先进制程,成熟工艺产能不足才是最大的问题。
赵海军对这一点有着深刻的认识,早在2020年,赵海军就一针见血地指出:疫情会导致居家办公、远程教育等市场需求“透支”,芯片行业的缺口会迅速放大;而且,集成电路产能的80%在美国、欧洲的IDM工厂,疫情导致生产中断后,缺芯的问题会更加严重。
基于以上判断,业内传出,2019年赵海军曾在董事会中提议要扩建新产能来满足电源管理芯片PMIC客户的庞大需求。但梁孟松却投下了反对票,理由是成熟制程和产品的利润不好,不如自己负责的先进制程重要。
二人都是联席CEO,谁也不能左右谁,公司发展重点方向取决于董事长周子学。从2019年的年报中可以看到,2020年的计划资本开支共计31亿美元,其中有20亿美元用于投资先进工艺,占比超过60%,说明当时应是周子学点头支持了梁孟松。
可梁孟松没想到的是,他的反对导致中芯国际错过了扩产的黄金时期。
2020年疫情后,居家办公、5G等带来庞大的需求,造成电源管理芯片严重缺货,中芯国际也面临产能不足的窘境。直到一年后,中芯国际在痛定思痛之下才调转目标,将投资集中于成熟工艺的扩产。
2020年报显示,2021年的资本开支计划中,中芯国际43亿美元的资本开支中绝大部分将用于成熟工艺的扩产,小部分用于先进工艺及其他。
可为时已晚,芯片制造业从扩产到交付需要漫长的时间,芯片荒带来的蛋糕已经被同行瓜分得七七八八,资本市场也开始对中芯国际的决策失误用脚投票。
据计算,中芯国际A股从2020年7月上市至今不涨反跌42.1%,而士兰微同期的涨幅却高达322%!
士兰微是一家以IDM为发展模式,聚焦电源管理电路、高端功率器件和功率模块、MCU等产品的综合半导体公司,它的主力产品正好与芯片荒的需求对上了。
三季报显示,士兰微营收同比增长76.18%,净利润更是暴增1543.39%!对比之下,中芯国际营收仅增长22%,净利润增长也只有137.6%。
可见,一个决策失误,让中芯国际产生了难以估量的损失。
这好比一记响亮的耳光,让沉迷于先进制程的中芯国际有所清醒,作为一家本土的科技创新企业,应该如何拿捏国家意志和市场需求之间的平衡?
赵海军给出了务实的答案:在先进工艺提升受限的背景下,立足于市场需求,优先做好成熟工艺,将企业规模做大。
这场技术路线之争的最终结果已经显而易见,由于一系列的错误决策导致人事动荡和战机贻误,中芯国际需要有人对此负责,而这个人就是周子学。
在近两年的时间内,周子学至少做错了三件事:
第一,盲目引入蒋尚义。希望蒋尚义带来光刻机的想法过于天真,同时还引发了董事会内部的矛盾。
第二,技术路线上摇摆不定。在先进工艺难以突破后寄希望于小芯片技术,忽视了市场真正的需求,对于成熟工艺重视不够。
第三,没有听取赵海军的建议。在赵海军明确提议扩大产能时,没有进行仔细研究,错过了扩产的黄金时期。
因此,周子学辞任董事长,赵海军成为新的话事人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事实上,周子学的辞任只是开始。两个月后,梁孟松辞任执行董事,蒋尚义卸任副董事长,杨光磊也退出董事会,标志着以周子学为核心,以追求先进制程为目的而构建的董事会已经瓦解。
未来的中芯国际,很可能是以赵海军为核心的新公司。可以预见,赵海军会将资源挪往成熟制程,第三代半导体这些更依靠本土人才和资源发展的领域。
对此,台湾中经院第一研究所所长刘孟俊犀利地指出:“既然先进制程没法搞,那干脆全部自己来,看能不能走出新步伐。”
芯谋研究首席分析师顾文军也表示赞同。他认为:“国内国际形势的变化,让中芯国际必须做出改变。国际原因是,中芯国际被列入黑名单,先进工艺发展受限;国内原因是,芯片荒带来成熟工艺的新机遇。如果在此背景下,再执拗于先进工艺的单点突进,既不现实也不科学。”
在这种转向下,业界开始传出,随着先进制程不再是中芯国际发展的主旋律,明年合约到期的梁孟松很有可能会离开。
不过,梁孟松如果真的离开中芯国际,这种技术大牛也务必要牢牢抓在自己手上,如果让梁孟松重回台积电或三星,那将会是芯片行业的重大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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